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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26 22:4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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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郑光祖《倩女离魂》 孔瑾
元代郑光祖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简称《倩女离魂》,是根据唐代传奇小说《离魂记》
改编而成的。同一题材的作品还有金代诸宫调《倩女离魂》,宋元戏文《王家府倩女离魂》,
元代赵公辅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元入明徐[HT5,7]田[KG-*3][HT5,6”]臣[HT5]戏文《王文举月夜追倩魂》,明代王骥德
杂剧《倩女离魂》,谢廷谅传奇《离魂记》,失名传奇《离魂记》,等。有意思的是,除了郑作
之外,统统散佚了。郑光祖《倩女离魂》长留至今,独领风骚,显示了强大的艺术生命力。此
剧以丰富的想象,奇特的手法,成功地演述出了一个美丽动人、深刻隽永的爱情故事,成为古
代爱情戏的浪漫主义杰作。
一.郑光祖
郑光祖,字德辉。平阳襄陵(今山西临汾西南)人。曾以儒补杭州路吏。生卒年不详。元
后期杂剧作家钟嗣成与之相知,在所著《录鬼簿》中说他:“为人正直,不妄与人交。……
名香天下,声振闺阁。伶伦辈称‘郑老先生’。”为元杂剧后期重要作家,而辈分较长。元周
德清《中原音韵》以之与前期作家关汉卿、白朴、马致远并列为元曲四大家。在后期作家中,
其剧作之思想艺术成就是比较高的,却已经不具备前期作家那种激烈的抗争精神。《倩女离
魂》之外的作品,大多缺乏鲜明的思想倾向,生活气息也显得不足。他善写言情之作,语言清
丽流畅,文采盎然,而有时失之雕琢,不够精练。其风格接近王实甫,而成就则逊之。他具有前
后期过渡作家的特点。
郑光祖杂剧存目十八种,存本八种:《倩女离魂》《王粲登楼》《[HT5,6”]亻[KG-*2]刍[HT5]梅香》《周公摄政》
《三战吕布》《智勇定齐》《伊尹耕莘》《老君堂》,后三种是否为其所作尚难确证。另存有《月
夜闻筝》残曲四支,和少量散曲。
二.唐传奇《离魂记》
唐代传奇小说《离魂记》的作者是大历(766–779)年间的陈玄祜,生平事迹不详。这部小
说讲的是:
张镒因官家于衡州。幼女倩娘端妍绝伦。外甥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每曰:“他时
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常私感想于寤寐。镒却把倩娘许与将赴吏部选官之幕僚。宙
恚恨,以调任官职为托词而赴京。船行数里,日暮,倩娘跣足步行私奔而至。宙惊喜,遂匿
之于船,连夜遁去,兼行至蜀。凡五年,生两子。倩娘思念父母,宙与之俱归,而先至家谢私
携倩娘离家之罪。镒责其诡说,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遣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室
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出迎,翕然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
二子并得第为官。
作品讲述了诗一般优美的爱情故事,是一篇浪漫主义的自由爱情颂歌。张镒先将女儿许给外甥
王宙,又将女儿另许他人,出尔反尔,自食其言,当然不好。可是,两次许婚同属于封建包办婚
姻,似乎并无优劣可言。实则不然,首次许婚,张镒看重的是人品:“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
美容范,镒常器重。”二次许婚,看重的却是门第:“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因而两者
之间有着质的不同。更重要的是,二次许婚拆开了一对恋人。首次许婚之后,一双儿女已经深
深相爱了:“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这种违背诺言的不道德行为,重门第、轻人品的择
婿标准,不顾儿女意愿的包办婚姻,理所当然地遭到一对有情人的强烈不满与反抗。倩娘是闻
而郁抑”。“郁抑”二字形象生动地描写了倩娘之满腹埋怨与无可奈何,为后面所写“病在闺
中数年”作了张本。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一个闺阁之女是很难采取什么行
动来摆脱婚姻悲剧的。她的不满是强烈的,她的反抗却是消极的。 王宙则有了行动,“托以当
调,请赴京”,愤恨离去。若只是离去,怎能甘心?于是托词调任官职,以自抬身价,欲与新许之
婿相抗衡,而傲视他那不守信义的岳丈,出出心中一股愤懑之气。这口气是出了,那一走了之的
行动却无济于事,反抗仍然是消极的。
难道这一对郎才女貌、痴心相爱的恋人,就这样被无情地拆散了不成?作者不甘心。不甘
心又如何,难道能够改变黑暗的现实吗?在现实世界里,封建包办婚姻剥夺了多少青年男女的
幸福,压抑了多少青年男女的爱情呀!然而爱情是人类的天性,天性可以被压抑,却无法磨灭,
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受压抑的爱情,总要反抗,并且总是不甘心于消极反抗,而想方设法进行
积极反抗,即使清醒地看到了积极反抗将得到不幸结局,也常常义无反顾。作者对于这些青年
男女寄予深切同情,深知爱情所具有的巨大力量,对于变不幸结局为美满结局抱着强烈愿望。
强烈的愿望有着展开想象翅膀的神奇功效。作者扇动着想象的翅膀,飞入女主人翁倩娘的灵魂,
并且带着她的灵魂去追赶恋人。于是,一对人魂相恋的美满爱情生活开始了。 走了魂的倩娘
便只能病卧家中。家人自然不明白这是灵魂出壳的结果,这是爱情的巨大力量在发挥作用,
更不可能治愈她的病。第二次之许婚只好不了了之,成为泡影。爱情初步战胜了包办婚姻。然
而人魂相恋无论如何美好,总是虚幻的。作者又扇动起想象的翅膀,飞临这一对人魂夫妻,带着
他们回到家乡。灵魂复归本体,本体获得新生。复归而又新生的倩娘,身体健康,神采飞扬。一
对恋人过上了现实世界的美满夫妻生活。爱情终于战胜了包办婚姻。强烈的愿望产生了瑰丽
的想象,借助于瑰丽的想象表达了美好的理想。
倩娘,一个奇特而可爱的青年女子形象。她“端妍绝伦”,外表很美;重情守信,心灵很
美。王宙有情义,知自尊,与倩娘恰是美好的一对。倩娘一心爱着王宙,爱到了痴的程度。她不
攀高枝,听说另许高门,立即“郁抑”不堪,一病难起。 她得的什么病?魂灵儿走了,自然是失
魂病。这不过是现实生活中相思病的艺术写照。相思病人,怎么能不失魂落魄呢?相思病人的
心,怎么能不往恋人那里跑呢?虚构她灵魂出壳,追赶恋人,再合适不过了。作品中灵魂追赶恋
人,不过是现实中少女私奔的艺术写照。相思而病,灵魂私奔,正好表现了倩娘心灵的两个侧
面。她眼看着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幸福婚姻遭到破坏,非常气愤,十分悲伤,却无力改变残酷的
现实,只能在对爱人的苦苦思念中度日,于是“郁抑”而病。她无力改变现实,现实也改变不了
她痴情的心。那一颗痴情的心无日不思念着爱人,追随着爱人,早已私奔。作者的想象翅膀正
是从相思病人心灵中飞出来的,正是伴随着私奔少女的心灵而飞翔的。 相思病者的心早已私
奔,私奔者的心早已相思,其心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所以患相思病的倩娘,听说私奔的倩娘
回来了,便那么高兴,便一下子摆脱了病痛,“出与相迎,翕然合为一体”。作品的虚构深深札
根于现实生活土壤之中。无辜少女的私奔,产生于爱情的巨大力量。可是结局如何呢?严酷的
现实告诉我们,善终者不多。在那个时代,私奔是很大的罪过,常常遭到严厉惩处。这里却写出
了一次成功的私奔,为现实所不容而又不得不容的成功私奔,借助于瑰丽神奇的想象而实现的
成功私奔。
《离魂记》是植根于现实生活土壤中的一株绚丽的浪漫主义爱情花。既写真,又写幻,虚虚
实实,虚实相生,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魂离本体,自属虚构,却以写实手法出之。初读,以
为真的是倩娘私奔。“倩娘徒行跣足而至”––独自一人,连夜私奔,自然无船可坐,无轿可乘,
只能“徒行”;并且慌不择路,连鞋都丢掉了,不得不“跣足”。聊聊数字,神态毕现,如在目前。
在外五年,生有二子,非真实私奔而何?非人间夫妻而何?及至回家,其父说:“倩娘病在闺中数
年。”读者始猛然醒悟:私奔者,魂也;五年之夫妻,幻也。后来写魂归本体,自然也是虚幻的;
却偏偏有“其衣裳皆重”的细节,又是多么实在!魂归本体,与衣何干?二者的衣服自然是要重
叠的。那么魂也是真地穿着衣服的。虚幻的魂,穿着实实在在的衣服,那魂不也显得实实在在
了吗?虚幻的人魂夫妻,偏偏生有二子,并且二子皆长大成人,得第为官。那人魂夫妻不也实实
在在了吗?离奇虚幻的情节,写来如同真的一般。作者深切同情现实生活中的少女私奔,借助丰
富瑰丽的想象,以离奇虚幻的情节,描写出真实可信的、为现实所不容而又不得不容的成功私
奔,表达自由战胜专制的爱情理想。 《离魂记》真幻结合,天衣无缝,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论者每以“躯体”二字,指称离了魂的、“病在闺中”的倩娘。这是有道理的,却是不准确
的。因为留在家中的实在是病中倩娘,而不只是倩娘躯体。 得了失魂落魄的病,不等于无魂。
当离去的魂回到家中的时候,不见“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吗?病
中倩娘仍然是有魂的,并且同离去的魂同喜同悲,是同一个魂。原文用“室中女”称之,准确
无误矣。
《离魂记》是唐代爱情题材传奇的早期作品,对于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前述同题材戏
曲作品之多,便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戏曲之外还有小说,宋代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卷一
《舌耕叙引·小说开辟》所载《惠娘魄偶》当系据《离魂记》演变而成者。明代瞿佑《剪灯
新话》卷一《金凤钗记》,写崔生与吴氏姊妹生死相恋的故事,与《离魂记》有着明显的继
承关系。明代凌潆初《拍案惊奇》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妹病起续前缘》则是对于
《金凤钗记》的改编。清蒲松龄《聊斋志异》第二卷《阿宝》,写孙子楚与阿宝之恋,亦属此
类。
《离魂记》对于后世影响很大,而它本身也渊源有自。 南朝宋题刘义庆撰《幽明录·庞
阿》,写石氏女窃视美男庞阿而悦之,其魂常去阿家而就之,终于结为夫妇。唐代题牛峤撰《灵
怪录·郑生》,写柳女魂嫁郑生,郑将之归柳家,魂与家中女无异,乃合为一体。唐李伉撰《独
异记·韦隐》,写韦隐出使途中,妻来相伴, 二年后归来,妻宛存室中,两妻相近,翕然合体。
陈玄祜正是受到此类故事的启发, 出于对现实生活中青年男女纯真爱情的深切同情与良好愿
望,发挥出色的艺术创造力,才写出《离魂记》这部优美传奇小说的。
灵魂出壳,灵魂可以离开肉体而单独存在,本来是唯心主义的说法。人们可以利用这个说
法宣扬封建迷信,鼓吹对于命运的屈从。有作为的作家却借以塑造出不朽的艺术形象,给人以
美的享受,给人以灵魂之净化,鼓励人们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化腐朽为神奇,此之谓也。
三.人物形象
1.倩女
现在我们来看看郑光祖的杂剧《倩女离魂》。(杂剧保持了男女主人翁的姓,而改变了他
们的名,改倩娘为倩女,改宙为文举。)先来看看女主人翁倩女的形象。 倩女同倩娘基本性格
一致,都是现实生活中私奔少女与相思病女的艺术写照,都表现出了年轻女子对于爱情幸福之
热烈追求,和对于所遭受的束缚与压迫之强烈不满与反抗。而倩女形象具有更高的思想艺术
成就。
不过,读《倩女离魂》之开头,觉得其写法尚不如《离魂记》高明。读开头的楔子,未几行,
倩女之母张夫人在自报家门中说:“先夫在日,曾与王同知家指腹成亲。” 便落入了指腹为婚
的俗套,令人反感。哪里比得上原来《离魂记》的写法呢: “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
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如叙生活中事,自然而然,与俗套无缘。并且这是对
于下边“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的铺垫与反衬,形成鲜明对照。在对照之中,清楚地表
现了他择婿标准的变化,和出尔反尔的错误。有此基础,再描写一对年轻人的强烈不满与反抗,
便水到渠成,流畅自如。“指腹为婚”的写法是很难产生这种效果的。往下读,王生到了张家,
夫人对倩女说:“孩儿,向前拜了你哥哥者。”立刻使人想起《西厢记》,再次落套。 郑光祖是
一位努力学习王实甫的作家,可是像这样生搬硬套,却不是好的学习方法。读者以为这位张夫
人可能要像崔夫人那样悔婚。倩娘却不曾想到这一点,恭顺地拜了哥哥;因为她不认识王生,
以为真是她的哪一位哥哥。这儿写得又不如原作。《离魂记》写倩娘与王宙不仅相识,并且早
已互相爱慕:“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那么父亲悔婚之后,描写他俩双双反抗,
倩娘离魂以随王生,则又是水到渠成之笔,流畅自如。倩女在拜哥哥时才同文举首次相见,二
人不过是一见钟情,其感情基础无法同原作中所写相提并论。当然,这儿的一见钟情较之普通
的一见钟情,力度要大些,因为这毕竟是未婚夫妻之间的一见钟情,在一见之前他们已经彼此
悬望了。倩女很快就从梅香口中知道,她所拜的“哥哥”正是自己悬望着的未婚夫,立刻意识
到:“俺娘向阳台路上,高筑起一堵雨云墙。”([匠赏花时])因此非常反感:
[赏花时·么篇]可待要隔断巫山窈窕娘,怨女鳏男各自伤。 不争你左使着一片黑
心肠,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
读到这里倒不禁要为此剧喊一声“好”了。一个多情敢爱、知怨敢恨的少女形象开始呈现在
读者面前。她正当妙龄,春心激荡,憧憬着新婚生活。未婚夫果真到来,并且,“他是个矫帽轻
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匠赏花时习])这是何等的美事!却只让
喊“哥哥”,当头吃了一闷棍。 眼看着自己这一对鸳鸯,要被无情棒打散,她怎么能不埋怨那
手持无情棒的母亲。“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说得好!爱情在遭到压迫
的时候,才更能显示其巨大的力量。
下边第一折,写倩女“自从见了王生,神魂驰荡”,却“苦被煞尊堂间阻”,面对“落叶萧
萧”的“暮秋天道”,慨叹“无缘配合,有分煎熬”。([匠混江龙刀])又写倩女与王生诗书往还,
知道他同样“埋怨俺娘”,两心如一,情愈钟而意愈浓。 这便加深了二人的感情基础,弥补了
一见钟情之不足。还写倩女因此而看出王生才调非凡,应举必中。手是一则一喜,一则一忧。
喜的是:“据胸次,那英豪:论人品,更清高。他管跳出黄尘,走上青霄。”([匠鹊踏枝刀])忧的是:
“千里把凤阙攀,一举把龙门跳,接丝鞭总是妖娆。”([那吒令])倘若他一举登第,另婚高门
如何是好?接丝鞭,为盛行于元代的一种贵族招婚仪式。女方送给男方丝鞭,男方若接受,即表
示应招, 同意结为婚姻。这种仪式显然来源于马上民族。在那个“富易交,贵易妻”的时代,
倩女怎么能不忧虑王生高中而另接丝鞭呢?在《西厢记》中,莺莺与张生情笃非常,并且已经
生米煮成熟饭,成为事实上的夫妻,获老夫人允婚,当张生被迫赴试之时,莺莺还反复嘱咐:“你
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
栖迟。”何况这里的倩女。而有了这一层忧虑,母亲让她“拜哥哥”的做法,就显得更为无情;
她与“哥哥”的婚姻前程,就显得更加暗淡了。在这一折中交代了母亲让她拜“哥哥”的原因:
俺家三辈不招白衣秀士。想你学成满腹文章,未曾进取功名。你如今上京师,但得一
官半职,回来成此亲事,有何不可?
原来如此。表面看,不是悔婚,而是推迟婚期,以便王生求取功名:实质上,在这种强烈的门第
观念之中已然包藏着悔婚之祸心。不错,这位张夫人是希望王生得中回来与女儿完婚的,在第
一折最后她还说:“王秀才去了也。等他得了官回来,成就这门亲事,未为迟也。”可是,倘王
生科举不中呢?那婚约岂非还是要被她撕毁吗?王生不中,婚姻必定无望;王生高中,婚姻未必
有望。倩女怎么能不“情默默”,“病[HT5,7]忄[KG-*2][HT5,6]厭[HT5][HT5,7]忄[KG-*2][HT5,6]厭[HT5]”,“梦断魂劳”!([混江龙刀])她为上朝应举的
“哥哥”送行时,怎么能不切切嘱咐:“你若得了官时,是必休别接了丝鞭者!”即使王生说:
“我若为了官呵,你就是夫人县君也。” 她也高兴不起来,反复嘱咐:“哥哥,你休有上梢没
下梢!” ([元和令刀]) “你是必休做了冥鸿惜羽毛。……你身去休教心去了!”([ 胜
葫芦习])读至此,不禁要为此剧喊第二声“好”。这一笔不仅揭示了那个时代在婚姻问题上经常
发生的,年轻子女重爱情与封建家长重门第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并且反映了在那个男权社会
女。简简单单的“做着不怕”,使我们立刻想到当垆卖酒的卓文君,想到白朴杂剧《墙头马
上》的李千金。这正是私奔少女的心声,正体现着爱情遭受压迫时所显示的巨大力量。因此,
透过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我们仿佛还看到了焦仲卿与刘兰芝,梁山伯与祝英台(白朴有杂剧
《祝英台死嫁梁山伯》);“做着不怕”,是包含着以死抗争之意味的。真挚的爱情常常能够产
生一种不畏死亡而勇往直前的牛劲。这股牛劲一旦释放出来,不仅能轻易冲垮“向前拜了你哥
哥”之类的小小间阻,并且能冲垮封建家长公然悔婚之类的高大堤坝。作为元杂剧后期作家,
郑光祖在此剧之中,仍然保有着前期作家那种抗争态度、叛逆精神,难能可贵。
倩女不怕,王生却怕,于是搬出了“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封建教条,一本正经地指责倩
女“私自赶来,有玷风化”。无奈倩女果然是“做着不怕”,根本不把这种教条与指责放在心上,
反而直截了当地说出:“王秀才,赶你不为别,我只防你一件。”这就是:
([东原乐习]你若是赴御宴琼林罢,媒人每拦住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画,卖弄他生
长在王侯宰相家。你恋着那奢华,你敢新婚燕尔在他门下。
王生到底是聪明的秀士,在表白“怎敢忘了小姐”之后,反问道:“小生倘不中呵,却是怎生?”
痴情的倩女真不含糊:
(魂旦云)你若不中呵,妾身荆钗裙布,愿同甘苦。(唱)
[匠拙鲁速刀]你若是似贾谊困在长沙,我敢似孟光般显贤达。休想我半星儿意差,一分
儿抹搭。我情愿举案齐眉傍书榻,任粗粝淡薄生涯,遮莫戴荆钗,穿布麻。
好!真是不能不为此剧第四次叫好。我们面前站立着一位置爱情于功名利禄之上的可爱情女。
她看重的是真挚爱情,需要的是夫妻恩爱。为此而宁肯吃苦受罪,情愿舍富弃贵。怪不得她“做
着不怕”。更无它求,何怕之有?面对胆识过人、真情似痴的倩女,王生不能不为之感动,而接受
她一同上京。是倩女的勇气与痴情,化解了王生头脑中封建教养的种种顾虑,催开了王生心底
里含苞待放的爱情花朵。
在得到爱情幸福之后,倩女也还是希望丈夫获取功名的:
[匠收尾刀]各刺刺向长安道上把车儿驾,但愿得文苑客当奋发。则我这临邛市沽酒卓
文君,甘伏侍你濯锦江题桥汉司马。
她毕竟是那个时代的人。所以她也还不可能具有男女平权的思想,她是甘心情愿伏侍丈夫的:
自然这里边也包含着爱情。
倩女之魂追随王生去了,倩女本人却病卧家中。
第三折,先写王生状元及第后修平安家书命张千寄与岳母,接着却不写岳母收到家书,而
大段描写病中倩女情形。此时倩女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得的是相思病,慨叹:“但合眼便与王
生在一处,则被这相思病害杀人也呵!”并且很恰当地称之为“鬼病”,说:“想鬼病最关心,
似宿酒迷春睡。”([匠普天乐刀])也知道无药可治:“要好时,直等的见他时。”([匠醉春风刀])她
不能不深深埋怨:“王生,你好下的也!……春归也奄然人未归。”([迎仙客刀])更埋怨的自
然是阻婚的母亲。母亲来看望,她脱口而出的竟是:“我每日眼界只见王生,那曾见母亲来1”
这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这也正是病言病语,道出心声。母亲说什么,她都
反唇相讥,并且一语中的:
[匠石榴花刀]一……(夫人云)我请个良医来调治你。(正旦唱)若是他来到这里,煞强如
请扁鹊卢医。(夫人云)我如今着人请王生去。(正旦唱)把似请他时,便许做东床婿。到如
今悔后应迟……
接下去母亲询问她是否吃些汤粥的时候,她的回答是:“若肯成就了燕尔新婚,强如吃龙肝风
髓。”([匠斗鹌鹑刀])这种话,她在知道所拜的“哥哥”就是王生时没有说过,与王生诗文往还,
时没有说过,给王生送行时没有说过,病倒之后许多时日也没有说过,直至此番谈话。此次来
探视她之前,母亲仍然不知道女儿得的是什么病,说:
谁想倩女孩儿,自与王生别后,,卧病在床,或言或笑,不知是何症候。
她不愿、也不敢向母亲表明心迹。送别王生时,有母亲在场,她嘱咐“你身去休教心去了”之
类的话,只是悄悄“对郎君低告”。(一折[匠胜葫芦刀])算起来,她的心迹只有贴身丫环梅香略知
一二:“梅香呵,我心事则除是你尽知。”(三折[二煞刀])隐情埋藏心底,悲伤无法渲泻,这才郁
抑成疾,一病难起。那么,为什么此番谈话这样直截了当地表明了心迹呢?因为她不仅知道自己
得的是相思病,是“鬼病”;并且一边盼望着、也埋怨着王生,一边想到了死:
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匠普天乐习])
早是俺抱沉疴添新病发昏迷,也则是死限紧相催,病膏盲针炙不能及。([匠石榴花习])
眼见的干死千休,折倒的半人半鬼。([匠斗鹌鹑刀])
尚存盼望,何至于就想到了死呢?是的,她尚存盼望,却也开始了绝望。母亲知道女儿心思之后,
埋怨王生“再无音信寄来”。倩女马上说她知道其中缘由:“他得了官别就新婚,剥落呵羞归故
里。”([匠斗鹌鹑刀])似乎未加思索。其实这正是她久久担心、又时时萦心的事情,是她想到了
死的缘由。如前所述:王生不中,婚姻必定无望;王生高中,婚姻未必有望。临别时倩女曾谆谆
嘱之常常来信:“你是必休做了冥鸿惜羽毛。”(第一折[匠胜葫芦刀])如今“春光将尽”,却音
信全无。在王生,带着个私奔出来的倩女,怎么好给家中写信呢?在倩女,音信全无便意味着那
“未必有望”要变成“必定无望”了。她怎么能不开始绝望,不想到死呢?压抑着的感情总有
一天要爆发,蓄之愈久,其发愈烈。何况她感到死期将临,不表明心迹更待何时?死的心都有了,
还怕什么呢?这是她的一次感情爆发。所以她此番谈话是那样不留馀地,那样直白,以至说出
“我每日眼界只见王生,那曾见母亲来”这样绝情的话。
病卧家中的本人及飞出体外的灵魂,同属倩女,两位一体。她们有着同样强烈的恋情。只
不过一位囿于客观压力,恋情幽闭郁结,相思成病;一位突破客观压力,恋情激荡飞扬,私奔成
亲。无论相思与私奔,都是对于客观压力的反抗,只不过一个消极、一个积极罢了。现在,病卧
家中的本人也开始突破客观压力,开始积极反抗,在叛逆道路上迈出新步伐,其性格与飞出体
外的魂灵更加相近了。这就预示着一体之两位将要合一,合成一位一体。这种写法,深刻反映
了生活的真实。在现实生活中,相思病女与私奔之女的心总是相通的。相思病女身儿病卧床
上,心儿飞奔恋人,倘有可能,总要进行一些积极反抗。私奔之女连心带身投奔恋人,倘其事不
成,很可能也会病卧床上,因为其相思是难以遏止的。
一个病人,感情爆发之后自然疲倦,便昏沉睡去。当然仍旧是“但合眼便与王生在一处”,
于是梦见王生来看她,说是“得了官也”。怕他高中,又盼他高中,倩女无力走出这一怪圈。她
虽己开始绝望,毕竟仍在盼望。一梦醒来,张千已到,她果真盼望到了王生喜信:
寓都下小婿王文举,拜上岳母座前:自到阙下,一举状元及第。待授官之后,文举同
小姐一时回家。万望尊慈垂照,不宣。
既已高中,又将回家,真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倩女却闻喜而怒,怒不可遏,昏厥过去。她哪
里知道信中所说小姐就是自家魂灵呢?来信并无毛病,既称“岳母”,又说“回家”,所谓“小
姐”还不就是倩女吗?可惜倩女只晓得自己“但合眼便与王生在一处”,不知道自家魂灵已经
陪伴王生半年,解不透什么叫做“同小姐一时回家”,误会由此发生。她断定自己的担心变成
了事实,王生已另婚高门:“刬地接丝鞭,别娶了新妻室。”([匠尾煞刀])那喜信,在她看来,
只不过“比休书多了个封皮”。([匠四煞刀])这意味着她全部希望的毁灭。一个久病弱女怎么能
经受得住如此沉重的打击!她痛呼着“兀的不气杀我也”而昏厥,哀叫着“王生,则被你痛煞
我也”而苏醒。她回忆当初情意,埋怨母亲阻婚,恨骂秀才心黑,后悔自己心痴。她慨叹:“便
死呵死而无怨,待悔呵悔之何及!”([匠三煞刀])她无奈:“这是我弃死忘生落来的!”([匠尾煞刀])
于是把珍藏的王生诗简统统撕掉了。
作者截取倩女病卧半年,久久盼望而开始绝望的一小段生活,以浓墨重彩描绘了她的一次
感情爆发,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无力采取反抗行动,却始终不改反抗心灵之相思病女的感人形
象。接着描写她对于王生喜信的误会,进一步抒写这位相思病女的心灵创伤,使其形象更加丰
满动人。我们怎么能不为此剧第五次叫好呢?
《倩女离魂》中魂与本体彼此不知的写法,与原作《离魂记》不同。 两双病女与魂灵,
各自都是两位一体,原作之病中倩娘与倩娘魂灵同悲同喜,这里的病中倩女与倩女魂灵却一
悲一喜。两种写法各有其妙。原来的写法更强调其“一体”,生动地写出了相思病女与私奔
少女之心灵相通。现在的写法则更强调其“两位”,充分地写出了相思病女与私奔少女各自
的神韵。
《倩女离魂》的这种写法是一贯到底的。
第四折,写王生与倩女之魂在京三年,衣锦还乡。到家后,王生跪请岳母饶恕他“私带小
姐上京”之罪。岳母当然惊奇:“小姐现今染病在床,何曾出门?”并且说倩女之魂“必是鬼
魅”。倩女之魂一听便伤心落泪,一方面“手拍着胸脯自招承,自感叹,自伤情,自懊悔,自由性”;
一方面埋怨“俺娘他毒害的有名, 全无那子母面情”,认为“这的是俺娘的弊病,要打灭丑声”。
就是说她也不知道家中还有一位病中倩女。到了房中当然也不认识病中倩女:
[匠挂金索习]蓦入门庭,则教我立不稳行不正。望见首饰妆奁,志不宁心不定。见几个
年少丫鬟,口不住手不停:拥着个半死佳人,唤不醒呼不应。
不知道那“半死佳人”就是自己。她之所以“立不稳行不正”,“志不宁心不定”,是因为很
快就要同病中倩女“合为一体”了:
[匠尾声习]猛地回身来合并,床儿畔一盏孤灯。兀良,早则照不见伴人清瘦影。(魂旦附
正旦体科,下)
临合之时她感到看不见自己的身影了。这感觉很真切, 而这真切的感觉正说明她还在寻找自
己的身影,也就是说直至魂归本体之一刹那,她仍不识自身。游魂回归, 昏睡着的倩女苏醒而
病愈,这才一切明白:
[匠水仙子刀]想当日暂停征棹饮离尊,生恐怕千里关山劳梦频。 没揣的灵犀一点潜相
引,便一似生个身外身,一般般两个佳人:那一个跟他取应,这一个淹煎病损。母亲,则这是
倩女离魂。
而这已经是全剧最后一支曲文了,是曲末点题。这样写,前后一致,通篇不泄,完整和谐。不仅
使得结构严谨周密,并且使得倩女形象分则判然两位,合则浑然一体,分得有趣,合得自然,分
合皆真实可信,生动感人。我们又要为此剧第六次叫好了。
郑光祖把停留在书斋之中的文言小说,搬上杂剧舞台,变成通俗演出,让一朵美丽动人的
浪漫主义爱情花,开放在识字与不识字的广大观众心中,其功已不可没。他还驰骋着较原作更
为丰富瑰丽的艺术想象,拓展并加深了这个故事的思想内容,把作为私奔少女写照的倩女之魂,
与作为相思病女写照的倩女本体,都描写得活灵活现,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其功大可称
许。描写病卧家中的倩女,侧重表现在那个封建时代,社会与家庭给予年轻女子爱情生活所带
上之种种有形与无形的枷锁,从而抒发现实生活中相思病女那刻骨铭心的精神痛苦。描写作为
魂灵的倩女,则侧重表现年轻女子努力摆脱与砸碎那种种枷锁,去争取自己的爱情幸福,从而
歌颂自由自主而纯洁真挚的爱情理想。病中倩女是魂灵倩女之根本,魂灵倩女是病中倩女之花
朵;魂灵倩女体现了病中倩女之理想,病中倩女是生成魂灵倩女那理想的根基:她们两位一体,
融成完整的倩女形象。痴心追求自由而真挚的爱情,不惜因此而病倒,勇于为此而出奔,敢爱
敢恨的可爱叛逆女性形象屹立于红氍毹上,令人同情,令人赞叹,震撼着观众的心灵。这一形象
的艺术震撼力,既来自作者对于现实生活之深刻认识与真实反映,又来自作者对于美好理想
之热烈追求与生动表现。
2.其他人物
①王文举
前文为倩女之形象塑造连连叫好,现在要谈王文举,这“好”便不大叫得出来了。作为男
主人翁,王文举理应与女主人翁倩女旗鼓相当。然而在事实上,这一形象之塑造虽也不乏可以
称许之处,却与倩女形象塑造不可同日而语,令人失望。
王文举形象塑造之可以称许者有三:
一是写他对于倩女声音之敏感。赴京初夜,舣舟江岸,他思念倩女小姐,抚琴释闷。这是
全剧中唯一正面描写他思念倩女的一笔,自应肯定。接着,写他闻声而悟:“这等夜深,只听得
岸上女人音声,好似我倩女小姐,我试问一声波。”一问果然。这是情人之间独具的敏感。这
一笔简洁而生动地写出了王生对于倩女的一片真情。
二是写他为倩女痴情所感而带之进京。倩女申说,赶他来只防他及第后另婚高门。他反
问:“小生倘不中呵,却是怎生?”倩女表达了“愿同甘苦”的真情实意。他大为感动,决心带
之进京。这是王文举形象塑造中最好的一笔,在歌颂倩女痴情及其感召力的同时,生动地描写
了王生在这种痴情感召下,加深了对于倩女的爱情,提高了反抗的勇气,开始抛弃自己头上的
封建礼教紧箍咒,不顾什么“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封建教条,而敢于接受倩女之私奔。
三是对他的侧面描写。这就是倩女对他的夸赞。通过倩女的嘴,我们知道王生不仅相貌
堂堂,才华出众,并且同样情意绵绵。比如第一折,倩女唱出了王生与她诗文往还而情投意合,
唱出了王生临别时对她恋恋不舍。又比如第四折,相处三年之后,倩女越发觉得王生可爱,极口
夸奖:
[K喜迁莺刀]据才郎心性,莫不是向天公买拨来的聪明?那更内才外才相称,一见了不
由人不动情。忒志诚,兀的不倾了人性命、引了人魂灵!
侧面描写常常可以起到正面描写起不到的作用,何况元杂剧以一人主唱为特点,王生只有话白,
没有唱词,这种侧面描写显得更为必要,值得称许。
此外的描写便都平平。读此剧,总是使人感到王生不像倩女那样多情可爱,富于光彩。倘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在古代爱情作品中,男主人翁形象不如女主人翁富于光彩,乃是常见现
象,不足为奇。那是妇女被压在最底层的时代,在爱情婚姻问题上遭受更大不幸的常常是妇女,
而不是男子;对待爱情更为专一与坚定的也常常是妇女,而不是男子。因此许多作者把同情与
赞美更多地给予妇女,为我们塑造了许多可歌可泣、光彩照人而为男子所不及的妇女形象。
即以元曲四大家而论,关汉卿的《望江亭》、《金线池》,白朴的《墙头马上》,马致远的《青
衫泪》,其中女主人翁的光彩,均非男主人翁所可比及。问题在于,此剧王生形象,不仅不及
倩女形象富于光彩,并且有一处硬伤,颇杀风景。请读此段:
(正末云)小生不合私带小姐上京,不曾告知。(夫人云)小姐现今染病在床,何曾
出门?你说小姐在那里?(魂旦见科)(夫人云)这必是鬼魅!(魂旦唱)……(正末云)
小鬼头!你是何处妖精?从实说来!若不实说,一剑挥之两段!(做拔剑砍科。魂旦惊科,云)
可怎了也!
与热爱着自己的女子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年,刚刚听岳母说一句此女“必是鬼魅”,便拔剑就砍,
还有一点情意吗?至少应该先判断一下是非吧。即使已经确知其为鬼魅,毕竟共同生活了三年,
假设还有点情意的话,也不至于立刻决绝,马上就下得去手,至少应该有个思想变化过程吧。何
况面对着的并非鬼魅,而是倩女之魂,一个情深意浓的精灵。明代汤显祖《牡丹亭》第三十二
出《冥誓》写杜丽娘告诉柳梦梅自己是鬼,起初柳亦惊呼:“怕也,怕也!”丽娘心疼地让他“靠
边些,听俺消详说”。之后,柳说的是什么呢?是:“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这才是有情有
意、天造地设的一对。相比之下,这里的王生便显得过分无情了。这一场面中的王生,与倩女
口中的王生判若两人。也就是说,这里对王生的正面描写,与前述侧面描写,难相照应。这不
仅是描写王生的败笔,并且有损于倩女形象之塑造;倩女怎么会那么热烈地爱着这么一个缺情
少意的男子呢?作者并非不善言情,何以会出此败笔呢?大约是想追求强烈的戏剧效果吧。倘
果真如此,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②张夫人
张夫人是个爱女儿,不懂爱情,重门第,不讲信义,自私自利而又处事不当的封建家长。女
儿女婿已到成婚年龄,却不让他们成婚,搞妹妹拜哥哥那一套,说什么“俺家三辈儿不招白衣
秀士”,而赶女婿去应试。这便是不讲信义,置门第于信义之上。倘应试落榜,岂不要撕毁原来
的婚约吗?当了官,就要,当不上官,就不要,只顾自家合适,不管人家好歹,真是自私自利。她置
门第于信义之上,更置门第于爱情之上。她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爱情。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
嫁,何况倩女与王生早已定亲,怎么能不互相热切地盼望着呢?现在让他们见了面,却不让成
亲。那就赶快打发王生进京应试吧,却又非留他住下。这便处事不当。仿佛她不知道女儿女
婿是正当青春的“孤男寡女”,不晓得他们是,“我安排着鸳鸯宿,锦被香;他盼望着鸾风鸣,
琴瑟调。”(一折[匠油葫芦刀])自然她更不明白“越间阻越思量”的道理。于是这一对“孤男
寡女”,诗文寄相思,增添了“竹边书舍”“多少徘徊意”(四折[哨遍]);产生了对于她这位
间阻者多少埋怨;并且因此而真正开始了自己的爱情生活,原来的热盼变成了现在的热恋。王
生进京,热恋着的一对被分开,女儿也就病倒了。她是爱女儿的,所以要女儿嫁一位做高官的女
婿。她更爱的却是家族的门第,而不是女儿,所以不关心、也不懂得女儿的心思。她无论如何
想不到正是自己的爱,害得女儿大病一场:
欢喜未尽,烦恼又来。自从倩女孩儿在折柳亭与王秀才送路,辞别回家,得其疾病,
一卧不起。请的医人看治,不得痊可,十分沉重。如之奈何?(二折)
她不懂爱情,无法明白女儿得的是什么病,自然也就无可奈何。她的爱,使得女儿得了相思病,
变成了害,封建的父母乏命,封建的门第观念,对于真挚爱情的迫害。而她继续爱着女儿,时时
去绣房照看。照看了半年,居然照样“不知是何症候”,要去“请个良医来调治”。直到女儿
说出王生来到,“煞强如请扁鹊卢医”,她才说出第一句明白话:“我如今着人请王生去。”(三
折)这时她也顾不得王生是否高中了。倘若女儿一命呜呼,哪儿还有什么做大官的女婿呢?这
是对于她那个“俺家三辈儿不招白衣秀士”的讽刺,是她以门第间阻爱情的失败。她的间阻,
使得爱女大病一场,离魂而去,从反面促进了一对年轻恋人的爱情发展。真挚而执着的爱情是
无法间阻的。封建家长可以拘束、甚至摧毁儿女的肉体,却难以夺走他们心中的爱。面对真
挚而执着的爱情,封建家长常常是失败者:或者不得不屈从于儿女的爱情,像《西厢记》中的
崔夫人;或者永远失去自己的儿女,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祝员外;或者二者兼之,像《孔
雀东南飞》中的焦母。张夫人同样是失败者。不过她并没有完全失败,最后还是得到了她所
需要的门第,得到了一个中状元做府判的女婿,所以她也是一个胜利者。失败者,胜利者,一身
而二任。作者批判了封建门第观念对于爱情的间阻,却终于不曾摆脱门第观念。这是封建文入
难以克服的历史局限。
四.语言艺术
《倩女离魂》为旦本,正旦扮倩女主唱。此剧话白成就一般,曲文则向被称许。元钟嗣成
《录鬼簿》赞其作者郑光祖曰:“锦绣文章满肺腑,笔端写出惊人句。”明李开先《词谑》赞其
第三折[中吕粉蝶儿]套曲曰:“他调少有俪其美者。”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赞其第二
折[匠圣药王习]一曲曰:“清丽流便,语入本色。”近人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赞其第三折[匠醉春
风刀][匠迎仙客刀]两曲曰:“此种词如弹丸脱手,后人无能为役。”等等。《倩女离魂》的曲文确
实写得好,自然流畅而又富于文采,切合人物心理口吻,而又充满诗情画意。
第一折[匠仙吕点绛唇刀]套十五支曲文,写倩女到折柳亭为王生送别。读此折立刻会联想
到王实甫《西厢记》中那脍炙人口的《长亭送别》。同样是恋人惜别,同样地处离亭,同样时
当暮秋,名曲在前,此处实难措手。然而这里写的是倩女送别王生,而非莺莺送别张生,作者从
人物出发,写来照样得心应手,虽未后来居上,却也自有特色。前七支曲文抒写爱情被间阻的
苦闷,诗文传情、心心相应的情形,以及对于王生才华出众、可望高第的喜悦与担心,担心他一
举及第而另婚高门。接下去写折柳亭送别。面对离别,倩女所感到的除了一般的难分难舍之
外,还有着前途叵测的烦恼,后会难期的恐惧。所以为王生把过送行酒后,第一句话便是:“哥
哥,你若得了官时,是必别接了丝鞭者!”王生满口答应,她却难放宽心,在第八曲[卧村里迓鼓习]
中唱道:“今日来祖送长安年少,兀的不取次弃舍,等闭抛掉,因而零落!”她送的不是未婚夫
王生了,而是某一位“长安年少”,远在京都的得意少年,可盼可望而难以企及。“长安年少”
四个字包含着多么丰富的潜台词!紧接着用“兀的不”三字总摄三个短句:“取次弃舍,等闭
抛掉,因而零落。”三短句词面相异而意思相同,字数一样而构成排比,强烈地表达了倩女对于
王生及第另婚的担心与怨望。王生马上劝慰:“小姐,我若为了官呵,你就是夫人县君也。”倩
女之担心并不因此而稍释,其第九曲[匠元和令习]曰:
杯中酒和泪酌,心间事对伊道,似长亭折柳赠柔条。哥哥,你休有上梢没下梢。从今
虚度可怜宵,奈离愁不了!
伤心涩泪滴入离别苦酒,按折柳送别习俗,以眼前景物取譬,涩涩苦苦地嘱咐王生要善始善终,
不可背叛爱情。比喻贴切,行文自然,如泣如诉,真挚感人。曲末笔锋一转,想象别后情景:本可
怜爱的长夜,将不得不孤眠虚度,怎能奈何得了那不尽的离愁呢?这“虚度可怜宵”,是使用前
人成句。东晋沈警《风将雏含娇曲》曰:“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怜宵。”(见《太平广记》卷三
二六《沈警》;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误作唐沈亚之诗句)作者饱读诗书,随手拈来,施
于曲中,恰如其分,仿佛自铸。这曲末之转笔,正好引出第十曲[匠上马娇习]对别后况味之抒写:
竹窗外响翠梢;苔砌下深绿草,书舍顿萧条,故园悄悄无人到。恨怎消,此际最难熬!
始之以竹梢空响、砌草已深的荒凉,承之以人去舍空的萧条,结之以离恨难熬的心境,绘声绘色,
有景有情。这是画,又是诗。此画此诗由境及人,由人入心,而一派凄凉。想到别后自家的凄凉,
自然也会想到离人前途的光景,于是有第十一曲[游四门]:
抵多少彩云声断紫鸾箫,今夕何处系兰桡?片帆休遮西风恶,雪卷浪淘淘。岸影高,
千里水云飘。
首句暗用彩云易散的俗语,暗用萧史与弄玉吹箫作鸾凤呜而跨弯凤飞升的典故而反其意,慨
叹他与王生本该鸾凤和鸣,却声断于易散的彩云,不幸地分离了。接着虚问一句王生今晚泊舟
何处,引出下面劝阻的话:西风恶,浪淘淘,何必随千里水云而飘摇!唐韩诗《送丹阳刘太
真》曰:“相访不辞千里远,西风好借木兰桡。”此处点化韩诗而反意用之:不是写“相访”,
而是写相离;不是要“好借”,而是要“休遮”。全曲暗用典故,点化诗句,皆反其意而用之,不
露痕迹,妙合天成。王生势在必行,是劝阻不住的,不得不在第十二曲[匠胜葫芦刀]中转而再劝
他时时来信,不可变心:
你是必休做了冥鸿惜羽毛。常言道好事不坚牢。你身去休教心去了。对郎君低告,
恰梅香报道,恐怕母亲焦。
明白如话,似乎不是曲文,而语调铿锵,神态毕现。我们仿佛看到了她含羞俯首的神态,听到了
她悄悄细语的低声,感到了她重重缠绕的心事。分别的时刻无情地来到了。第十三、十四两曲
[匠后庭花习]和[匠柳叶儿习]尽情地抒写了她与王生之难分难舍,接着在最后一曲[匠赚煞]中唱
道:“我这一点真情魂缥缈,他去后,不离了前后周遭。”真魂不离,把难分难舍写到了极点;这
也便兆示了第二折的离魂情节。其难分难舍达到了真魂不离的程度,其惜别自然比《西厢记长
亭送别》更为强烈。倩女对于被抛弃的担心比莺莺更为强烈。更为强烈的担心,产生了更为
强烈的惜别。准确生动地抒写出了倩女特有的这种更为强烈的担心与惜别,便使得此剧之折
柳亭送别自具特色,不落《西厢》窠臼。与此相应,《西厢记·草桥惊梦》写的是张生梦见莺
莺来奔,到了此剧便是倩女魂灵的私奔了。
第一折的折柳亭送别,给第二折倩女离魂作了有力铺垫。第二折[匠越调斗鹌鹑刀套]十六
曲,写倩女魂奔王生。读其曲文,我们仿佛会与倩女一样心情激动。她紧张而兴奋,体弱又身轻,
义无返顾却免不了胆战心惊,活脱脱一位私奔少女,飘悠悠一个钟情魂灵。第一曲[斗鹌鹑]
曰:
人去阳台,云归楚峡。不争他江渚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
踏岸沙,步月华。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前四句写分离,写她不知何时才能盼到王生归来,接着写步行私奔。私奔是私下里进行的,自然
是“悄悄冥冥”;私奔是奔放兴奋的,怎能不“潇潇洒洒”!两用叠词,情态宛然。“踏”的是
“岸沙”,“步”的是“月华”。明月照岸,正堪行走;江景宜人,尽可潇酒。“一时半霎”便越
过了“万水千山”,恰是魂灵的飘忽。飘忽的魂灵显得虚幻,“踏岸”“步月”则实实在在。第
二曲[匠紫花儿序]所唱”汗溶溶琼珠莹脸,乱松松云髻堆鸦,走的我筋力疲乏”,抒写闺中少女
不惯行走而又急急行走的容貌与感觉,也实实在在。作者在虚虚实实之间,塑造出一个活鲜鲜
的私奔少女形象。第三曲[小桃红]曰:
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唬的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
鸣珰珰榔板捕鱼虾。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趁着这厌厌露华,对着这澄澄月下,
惊的那呀呀寒雁起平沙。
极为生动地描写了倩女的错觉。“鸣榔板”的声音,同“马嘶人语”差别很大,何以误听如此?
因为害怕。害怕家人来追,听到响声,立刻想到后有人追;想到后有人追,便产生“马嘶人语”
的联想,于是真地听到了“马嘶人语”:却既不见人,也不见马,就又感到那是“掩映在垂杨下”
的了。不仅幻听,而且幻视。幻听幻视是虚幻的,“鸣榔板”的声音却实实在在,她“心头丕
丕那惊怕”也真真切切。这虚虚实实、文采盎然的笔墨,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往直前而又担
惊受怕的私奔少女之心理变化。待明白是自己的错觉,听到并无什么声响之后,她踏着月下
浓露,继续前奔,不料又“惊得那呀呀寒雁起平沙”。她难免又吃一小惊,却不会再“心头丕
丕”了。小小惊怕过后,紧张情绪有所缓和,兴奋情绪随之增长。第四、五、六曲写她一边“向
沙堤款踏”,一边欣赏美丽的江景:
[调笑令]……看江上晚来堪画,玩冰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
[秃厮儿]你觑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听长笛一声何处发,歌钦乃,橹咿哑。
[圣药王]近蓼洼,望蘋花,有折蒲衰柳老蒹葭。近水凹,傍短槎,见烟笼寒水月笼
沙,茅舍两三家。
有水天一碧的全景,“孤鹜落霞”的远景,“茅舍两三家”的近景,以及“折蒲”“短槎”的特
写,一幅迷人的秋江暮色图。那图中还有渔歌“钦乃”,橹声“咿哑”,声色俱佳。这声色俱
佳的图画,倩女看在眼里,听在耳内,美在心中。她兴奋的心境,与美丽的景色、动人的渔歌
融为一体。这声色俱佳的图画之中,还有一个更加美丽的倩女。这是一幅迷人的少女秋江暮行
图。那少女长得美,心境美,她美滋滋地听到了王生的琴声,她的私奔成功在望矣。在描写这一
幅迷人图画时,作者连续拈用前人诗句,读来亲切自然,朗朗上口。其中“孤鹜落霞”出自唐
王勃《滕王阁序》,“枯藤老树昏鸦”出自元马致远小令[天净沙·秋思],“烟笼寒水月笼
沙”出自唐杜牧诗《泊秦淮》。古人写诗,较少直接袭用前人成句,曲中则较多,尤其是戏曲。
这同戏曲来自民间,行文很少拘束有关。
第三折[匠中吕粉蝶儿刀]套十七曲,写倩女相思病重。前述王国维赞其第二曲[醉春风习]
和第三曲[匠迎仙客刀]“如弹丸脱手”。其实此两曲及其前后数曲皆势如走丸,流畅自然,生动地
描画了倩女的相思病状,与交织着盼望与失望的痛苦心灵,十分感人。如第二曲[匠醉春风习]曰:
“一会家缥缈呵忘了魂灵,一会家精细呵使着躯壳,一会家混沌呵不知天地。”三句排比,一气
呵成,摹其病状准确而形象。再如第五曲[匠普天乐刀]:
想鬼病最关心,似宿酒迷春睡。绕晴雪杨花陌上,趁东风燕子楼西。抛闪杀我年少人,
辜负了这韶华日。早是离愁添萦系,更那堪景物狼籍。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
香魂逐一片花飞。
自称“鬼病”,甚有情趣;相思病最关乎心灵,何况倩女已然离魂,失魂落魄,岂非鬼病!杨花飘
舞,燕子翻飞,一派春日韶华,她感到的反而是“景物狼籍”,萦系着离愁别绪。这是以乐景写
悲情,相反相成。所以一声鸟鸣即可使之心惊,她觉得薄命香魂将追春花而逝。这诗一般的曲
文,让美丽的大自然,反衬着痛苦的小女子;那小女子的灵魂同大自然一样美丽,却难得象大
自然那样无忧无虑。下边第八曲[匠上小楼习]写她梦见王生及第而归,觉得:“觑面仪,比向日,
相别之际,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气。”这正是相思病女之梦。由爱而盼,由盼而梦,在梦中所爱之
人比平日更加美好。可惜好梦易醒。第九曲写她醒来不免疑惑,总要追忆。然而美梦已逝,寻
觅无益,面对的只能是冷冰冰的现实。全曲以“冷清清半竿残日”作结,活画出一片凄凉肃杀,
与美好的梦境形成强烈对比。她的盼望并未落空,王生的平安家书到了,她却误以为王生已另
婚高门。那盼望不止变成失望,而且变成绝望了。第十四曲[四煞]曰:
都做了一春鱼雁无消息。不甫能一纸音书盼得,我则道春心满纸墨淋漓,原来比休书
多了个封皮。气的我痛如泪血流难尽,争些魂逐东风吹不回。秀才每心肠黑,一个个贫儿
乍富,一个个饱病难医。
日日盼望的书信终于来了,自然以为是“春风满纸”,不料却不是休书赛休书,她是何等气愤
恼怒!好一个“魂逐东风吹不回”,既恰切地抒写了她气恼的程度,又关合着离魂情节。气恼
而生恨,恨得彻骨,以至于移恨于一切秀才。在第十五曲[匠三煞刀]中连用五个秀才微贱贫困的
典故,说黑心的秀才们活该受穷遭难。把秀才们骂苦了,也把倩女的绝望与愤恨抒发得淋漓尽
致。
第四折[黄钟醉花阴]套十一曲,由魂旦扮倩女之魂演唱;魂灵附体后,正旦扮倩女演唱
[双调]之[侧砖儿][竹枝歌]一小套,而以[水仙子]支曲作结。这种形式,对于通常一折
一套曲文的元杂剧来说,属于变体。这折写还乡,同样是词美而情真。略举一例,[黄钟醉花
阴]套中第四曲[匠刮地风习]曰:
行了些这没撒和的长途有十数程,越恁的骨瘦蹄轻。暮春天景物撩人兴,更见景留情。
怪的是满路花生,一攒攒绿杨红杏,一双双紫燕黄莺,一对蜂,一对蝶,各相比并。想天公知
他是怎生,不肯教恶了人情。
如诗如画,以乐景抒乐情。倩女魂灵随王生衣锦还乡,并马而行,美人美事美心情。与第三折
一样时当暮春,却再也没有“景物狼籍”之感,而是绿衬红,花映果,燕莺双双,蜂蝶对对,入眼
堪图,无非美景,撩人喜兴。并且偏要写一笔长途奔驰而“骨瘦蹄轻”,表出魂灵的轻盈,也抒
发心情的愉快与轻松。
读《倩女离魂》的曲文确实是一种艺术享受,仿佛在诵诗,仿佛在观画。那画面上浮现出载歌载舞的倩女形象,那诗句间回荡着敢爱敢恨的倩女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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